第三个故事
先生们，女士们。此时，此刻，如果您感到无趣愿意听点有趣的小故事，那我……是的，是的，这绝不是评论小报捕风捉影，杂糅嫁接三流八卦，也不是街角的无聊拌嘴。这可是我亲耳在镇外磨坊第三棵榕树，对，就是汉斯家那座褐红色磨坊，是的，前两天才被风刮歪那座。总之，在第三棵榕树下我听到了一只白颈鸦对黄鼠狼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。是，是的，确实有意思。
白颈鸦去年飞过大海在一座大城市歇脚，那里的海鸥非常野蛮且不好客，连路人扔下的一口面包都不许它接住。那个邪恶的老海鸥甚至带着一群海鸥对他围追堵截，幸好它凭借高超的技术从高楼间甩掉了那些只会扇翅膀的蠢大个。
在一条小小窄窄的污泥巷子里，正在墙头梳理羽毛的白颈鸦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它，这着实吓坏了它。可盘旋一阵之后接下来它却没有看到任何动静。白颈鸦非常好奇又停在了附近电线上，那声音果然又出现了！啊，这次不应该是幻觉了吧。那双幽蓝的光点，是老鼠？还是猫？！白颈鸦试探着叫了一声。
“小鸟……小鸟？”
那双眼睛一动不动，不像是活的。
白颈鸦试探着往前，好奇打量那山堆般的垃圾，那个“怪物”藏在里面。听说城市里的动物喜欢翻垃圾堆，但没听过喜欢住在垃圾堆里啊？
“小鸟，你好。”
那双幽蓝的眼睛转了过来锁定住白颈鸦，白颈鸦骇了一跳，盘旋起飞。
“别怕，我是个机器人，机器人你知道吗？我不会伤害小鸟的，而且我现在已经坏啦，动不了了。”
一个罐头滚下来，刚好露出说话“怪物”的脸。一张人类的受伤的脸。
“不好意思，如果吓到你了我很抱歉。我只是很久没有听到小鸟的声音了。”
“我可不是那些乡下的土鸟！机器人嘛我可见的不少。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，我看到那些铁罐头，哦，还有你这样的肉罐头不是应该在那些漂亮的建筑里吗？还有，你的人类呢？”
机器人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，是设定初会让人类感到安心温暖亲切的微笑。
“哦，如你所见，我坏掉了。所以我现在在这。”
“哦哦哦，我知道——坏掉了就得扔掉！我可常听人念叨。”
白颈鸦快活地在电线上来回蹦跳。
“所以你哪里坏掉了？是不能动了吗？修不好了吗？我可知道你们机器人不便宜，六楼的老太太天天抱怨街角汤姆收的维修费太贵了太贵了——'他可真会賺钱！老太太的棺材本都准被他骗光了去!'，”白颈鸦像模像样的模仿着老太太的絮叨，它可是语言天才。
“我没去过维修店，不过应该是修不好的。”
白颈鸦忍不住扑扇翅膀探头近距离观察这个奇怪的机器人，“这么严重吗？我看你会思考会说话还会吓我，看起来可真不像坏了的家伙。”
“人类真奇怪，熏香肠和烤面包是好的要扔掉，机器人还会说话也要扔掉。”
机器人的眼睛微微闪烁，“不是的，我除了身体坏掉了，程序也出了错。而且……也不是我的主人扔了我。”
“成煦？是什么？”
“嗯…程序啊，就是机器人的设定。你可以理解为我的大脑没有办法按照开始那样思考了。”
“懂了，懂了！就是你脑子坏掉了！”
白颈鸦迈着小细腿在电线上来回走动认真分析起来。
“那确实很可怜，我远方表弟就是坏了脑子，现在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……哎，都怪它非要去红杉林找什么玛丽，哎，玛丽，玛丽……”
白颈鸦垂头丧气了一会，觉得脑子坏了身子也坏了的机器人确实没有威胁，也可怜得让它想起了那个大概率死去的表弟。于是它又靠近了些，近了之后看得更清楚了。
“虽然你脸脏得像掉进煤堆的猫，不过确实不像坏掉的样子。真新奇。对了，你可以给我讲讲机器人吗？我还没能认识一个机器人呢！我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我橡榙林的伙伴听。”
“你很好奇？”机器人的声音温柔里带着疑惑。
如果不是确认他是个机器人，那么谁也不能相信他是个机器人。人类可真厉害。白颈鸦一边为自己的聪明骄傲，一边自豪说道，“我——环游世界的白颈鸦冒险家，白颈鸦家族知道最多故事的飞行家，至少在橡榙林确实如此。”
这位冒险家还折起翅膀做了个弯腰行礼的动作，这是它从人类那里学来的，非常潇洒。
“那么伟大的冒险家，你想要听什么故事呢？我不知道该讲什么。”
“这样的话，你先告诉我你从哪里来，然后去了哪里吧。”
“这倒是个简单的故事。”
机器人娓娓道来，“我是辰星公司开发的陪伴型仿生人，面向2-16岁的儿童，有五个不同阶段，四个外观模型可选择，主要任务是照顾陪伴并保护主人，做他们的'伙伴'——'好的选择，好的朋友，辰星811，孩子的完美伙伴'。我诞生于大洋国东部省海滨东谷工厂A区188车间，在沽海环球百货的第三个年头被主人的妈妈带回家。”
“这也太古怪了一点……”白颈鸦忍不住小声咕哝，“那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？和六楼黛莲娜的孙子一样是个调皮鬼吗？你是被他弄坏了吗？”
“不！当然不……他很好，是个17岁的小男孩，有点超龄，但依然是个可爱的小男孩，他是我的主人，我的朋友。
我叫他乔治，他给我取了名字，爱德华。我们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，我们得是朋友，不是吗？
乔治是个寂寞的小男孩，他在另一个大城市独自上学生活，他的妈妈总是担心他，所以买下了我。对了，我是他选的。女主人给他发了环球百货的所有辰星811，他选中了我。”即便在这破烂肮脏的垃圾堆里，机器人依然克制不住炫耀和开心。
听听，谁能相信这是个机器人呢？白颈鸦忍不住想，“那么之后呢？你们成为了朋友？我是说，你们的友谊和我的一样吗？我最好的朋友是橡榙林的黄鼠狼，春天我们约定好一起去白溪找小鱼，那些才活动开的鱼可好捉啦！夏天我们还会去北山吃红甜果，可要小心那些藏起来的蛇，秋天的柿子绝对不能错过，我会把树尖最甜的果子分他一半。我还会和他分享我听到的所有故事。”
“亲爱的白颈鸦先生，你和朋友的生活听起来真丰富。虽然我和乔治的生活和你们完全不同，但一样幸福。
我和乔治可以一起上学，尽管我们不在一个教室，可是我们每天能一起上学，一起回家，我们走过春天的牵牛，夏天的蔷薇，秋天的栗子，冬天的红薯。我会给乔治准备好所有的早餐，午餐，晚餐，只要乔治愿意。当然如果乔治想要去外面品尝美食，我也会陪伴他，我们还能一起看电影，逛街，玩游戏，骑单车，我们做所有朋友会做的事。
乔治曾经还在圣诞节的时候告诉我'爱德华，如果不是你，我应该非常寂寞吧，谢谢你，你真是我的好伙伴，我爱你'。”机器人的嘴巴里突然冒出另一个声音，小男孩含糊的鼻音像隔着厚厚的毯子传来。
“这可真神奇！”白颈鸦像是自己刚才没有被吓得掉了一根羽毛一样赞叹。
“听起来你和乔治非常要好，就像我和我的朋友。那么你怎么就坏掉了呢？他知道你坏了吗？知道你在这里吗？”
遥远的巷子口传来车鸣声，叫骂声，狗吠猫叫。
这个叫爱德华的机器人收起了怀念的微笑，沉默许久开口道，“我违背了我的设定。我关闭了程序自检。……我做了机器人不该做的事，辰星811出错了。”这时候的他倒真像个机器人了。
“你做错了什么？你伤害了那个人类吗？我知道这条法律！”白颈鸦等不及猜测到。
“当然不是！我永远不会伤害乔治！”
又隔了许久，爱德华才开口，“我告诉乔治，我爱他。”
“什么？我的意思是，为什么？这是什么？你只是做了这件事？爱？你还做了其他事吗？听起来很不可理解。”
“就只有……我爱他，是的，我爱他。这种感情违背了我的设定，改变了我的代码。这是错的，对机器人是错的，至少对辰星811这种伙伴型机器人是错的。我的代码出现了爱，逻辑无法自洽，我关闭了提醒警告，我放任这种'病毒'侵入我的程序，让整个机体受到感染，甚至于告诉了乔治……”随着他话语的低沉，连那双闪着幽蓝微光的眼睛都暗沉不少。
“我听不太懂了，是你爱乔治是错的吗？会让你生病的意思吗？可是朋友之间不是应该相爱吗？我的意思是你是朋友机器人，这不是应该的吗？”白颈鸦努力跟上机器人世界的规则，这可是它第一次有机会了解这些故事，可不一般。
“我爱他，我爱乔治。不是你和朋友那样的爱。我爱他，是小鸟爱森林，鱼群爱溪水，百花爱恋春风，书上说，这是带着喜悦的爱，充满眷恋和欣喜，我想应该就是那样。”他的语气充满快活和向往，双眸闪动。
“你是想说就像我那个愚蠢的表弟追寻它的玛丽那样？就像我的母亲和父亲那样？”
白颈鸦不可思议，毕竟它听过，它大概知道机器人是什么。
“可是你怎么知道是爱情呢？听起来……我的朋友，我可不是伤害你。你可能参考错了书，友情和爱情非常的深奥，他们有某种程度的近似。”白颈鸦忍不住想要说服它的机器人朋友，这样或许能挽救他。
“你也许是对的。但真实是代码出错了，程序出错了，底层逻辑无法自洽。我无法解释……我无法解释这种'感情'。”爱德华语气带着思考后的平静笃定。
“哦，我可怜的爱德华。”白颈鸦为它的新朋友感到悲伤。
“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。我希望拥抱能长久一些，我希望快乐能再多一点，我希望能所有美好都降临在他身上而我能第一个祝福他，第一个拥抱他，第一个赞美他。”
“哎，爱德华，这确实是爱。你的乔治，我的马琳娜。”白颈仿佛咏叹调般叹息“爱情，美好又纯粹，却比瓦西里湖的澄菊之心还易逝。”
“所以，你爱上了乔治，生病了，坏掉了，就被扔了吗？他知道吗？”
“一周前，我告诉乔治，我爱他，不是朋友，是爱人。就像一个人类爱上另一个人类。他……他有点点害怕，更多的是失措。我知道，他被我吓坏了，谁能想到朋友会爱上自己呢？所以他只是慌了。
乔治试图修好我，可是底层逻辑链的错误一个小孩怎么能修得了？他慌乱到甚至试图重启我，可是他舍不得，我知道，他舍不得。
他最后向我许诺，告诉我说他会想办法的，一切都能解决好，一切都可以恢复原状，他让我休息一下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下次见面就还能是朋友，我答应了他。”爱德华的声音坚定又深情，你甚至能从小小的二级灯管里看出期待和安心。
“那？！那你怎么会在这里。你得去找他！”白颈鸦焦急得扇动双翼，看起来似乎准备带着它的新朋友飞去他的爱人身旁。
“我重新开机看到的是女主人。她问我'你是真的爱上乔治了吗？你知道我说的是……爱情'，我告诉她'是的'，然后她就送我来这了。”爱德华语气平平，像是说今晚吃三片面包那般平静。
“怎么会这样？那是她伤害了你吗？你的身体不能动不是吗？”白颈鸦看着爱德华的眼睛充满难过。
“哦，那应该不是，我的身体似乎是代码迭代紊乱加上零件安装出错造成的后果。”爱德华的微笑温暖平静，像身处公园和朋友闲聊而不是被埋在垃圾堆动弹不得。
“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？我的朋友？”白颈鸦忍不住开口。
“你的到来，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了，亲爱的朋友。”爱德华蓝幽幽的眼睛闪烁不停“再说我马上就要走啦，我就要去再生岛了。我的朋友，祝你旅途愉快。”
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亮起。白颈鸦等了三天，在一个日落一辆垃圾运送车带走了爱德华。
确实是个伤心的故事。哦，女士，你的泪水也让我心痛了。我以后再也不讲让女士难过的故事了，我保证。
然后？白颈鸦说它去找那个男孩了，不过我不清楚它找到没有，因为它发现了我，就和它的朋友逃进了森林。
哎，我确实应该再小心一些。
嗯？你说那个女主人太过狠心了。这个——你看，诚如这位先生说的，程序出错的机器人已经坏掉了，它可违背了机器人三大定律啊。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。
啊，是是是，以后买这些东西是该多参考一下，买大公司的通用机器人，仿生人确实太聪明了！
无聊的故事？是有些无聊，这不是旅途无聊嘛。解闷罢了。散了散了。
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都离开了。
汉斯磨坊的储藏室，面粉口袋堆积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只剩半截的机器人——上身的钢层和元件全部暴露，嘴角到耳朵的仿生皮肤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开，一只眼紧闭，另一只眼皮被弄走了破裂眼球暴露在空气中，破烂到只能送给老约翰炼铁。
突然它胸口上方的空气里时不时窜过电流，光幕短频闪过，刺啦的音源信号也接触不良般响起。
过了好一会，机器人胸口上方出现了小小的稳定的幽蓝光幕——两个男孩坐在挂满灯球的圣诞树旁，他们似乎看向天空，嘴里念叨着什么。
“刺啦”——音源终于排除干扰连接上了。
“我爱你，爱德华。”
“我也爱你，乔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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